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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熏眼的迷离时代

  一

  振良是个稳重的人,不能说是老古板,可也是中规中矩。老人说他稳重,上司说他踏实,而相恋三年的女友安慧则说他是只守在家里的一只老猫。已经是赞美了,风水轮流转,五年前被看作本分木讷的,到了今天,已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。

  振良受着这些奉承,身体力行着。然而30岁生日那天,振良终于耐不住了。每天一样的工作,每天一样的路线,每天都一样的朋友。还有,有条不紊的爱情!振良说不上来的倦怠。

  振良是准备30岁生日一过就张罗婚事的,可是在大家碰杯的一瞬,振良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欢喜起来。寂寞像火山一样袭击了他没有准备的大脑,众人还在哈哈笑,振良已经换个一个人。

  第二天,还没给安慧言语一声,振良径自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。工作七年,也算公司的老人了,第一次请假,老总虽有些诧异,可还是同意了。振良买来时下流行的杂志,一边喝啤酒,一边闲闲地翻。自大学毕业,振良就没触摸过这些时尚玩意。

  安慧打来电话的时候,大呼小叫,振良怎么了你,没有在班上呀?振良用了吊儿郎当的口气闲闲地说,歇一歇。谁都视他为雷打不动的守纪标兵,振良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。

  安慧下班回来的时候,振良正在鼓捣弹弓。兴致勃勃地像个十岁的男孩。并不理会安慧的眉头,倒是拿弹弓冲安慧的香水瓶子瞄准。

  可不是要闹别扭嘛!早上安慧出门的时候,振良并没说请假的事。现在又拿弹弓来,地上还扔了几个懊丧的啤酒瓶子。

  振良无视安慧的火气,却拿了弹弓沾沾自喜,说是想不到这么现代的城市里还有弹弓可卖,而且竟是老美的,很精致呢。振良用手摸一摸,宝贝似的放到帆布包里。临睡前,提了个大包搁门厅里,对安慧说,我想出外旅游。

  安慧像撞进了侏罗纪公园,提着一口气看怪物似的,“我们要准备婚礼,我们要买家具。”振良总以为安慧会问他怎么了,没想到安慧的回答只是提醒他的责任。

  振良还真像个古龙笔下潇洒的侠客,第二天一早起来,开着自己的吉普车就上路了。也就给安慧留了张条子,全然不是那个体贴细致的男人,倒像是偷偷跑出课堂的淘气男生。想来,太老实可靠的男人,有时也会一鸣惊人。

  要说振良的累,是铺天盖地的,这使得他整个人没着没落的。要到哪里,自己也说不清。反正带的东西足够,边走边看吧。

                 

  二

                 

  振良是在下雨天遇到百合的。那是他出外的第三天,其实只是飘着细细的雨丝,可振良突然渴望一个小小的有着咖啡暖气的小屋,有一张软软的可以做梦的床。

  停车的地儿是个荒凉的西北小镇,当然没有什么咖啡馆。振良进了一家简陋的路边旅馆,一个小院,七八间平房。穿着干净衣裳的胖乎乎的老板娘,送过来的微笑是暖的。振良随她看屋子,惊讶这里竟有干净的白床单,当即就决定住下来。手上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时,振良躁动的内心已是一派安适。

  振良要了一碗豆芽炒饼,一盘花生豆,和一瓶啤酒。吃到一半,百合进来了。振良是没打算开口的,尽管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让振良觉出几分都市的亲切。可是,振良不喜欢她的眼睛,很时尚的烟熏眼。振良知道这个词,是源于几天前某一本杂志的封面标题。

  烟熏火燎似的,女孩把眼睛弄成这样,倒是有几分梦幻迷离的美。只是遇到振良的反感,好好一双眼睛,非得时尚成这样,像是要搭台演戏。不过,百合自己过来打招呼,振良就不能不理了。可是振良看百合的眼神,还是不免躲躲闪闪。

  百合的父母曾是石油工人,六岁时她随父母在这个小镇呆过。老公去新西兰一年了,百合一人呆在上海,好容易办成移民签证,终于可以出去团聚。

  “几个月后要移民奥克兰,想到中国许多地儿并没去过,这里是第一站。”

  “你一个人?”振良问。

  百合瞪大了眼睛,“为什么不能!”看振良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出土文物。百合曾经几次参加自助旅游,是网上组织的,几个“山友”一起,旅行社没去的地方,他们也耳熟能详。振良听着,知道自己真的老气横秋了。

  雨停下的时候是下午,百合敲振良的房门,问他愿不愿意街上走走。振良犹犹豫豫间已被百合拉了出来。振良其实也有一种观望的心思,既然是散心嘛,烟熏眼又怎样。

  百合在小镇上拐来拐去,感叹时间的停滞。“城市一天乡下二十年,二十年还没变样。只是记忆中街道都很长,走老半天的,想来那时自己身子小。”

  振良不吭声,饶有兴趣地盯着人家山墙上的广告,“华豹西服,享誉全球!”“真好采暖炉,温暖一屋。”,当看到“计划生育,丈夫有责”时,振良嗤一下笑了。

  大半天下来,振良渐渐喜欢百合的陪伴,那种感觉,是一种全新的体验。百合穿衣鲜艳,无意中点缀了透着有点荒的初冬。街上几个当地人,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瞧,振良有点“闯入者”的难堪,拿眼看了身边的百合,一时间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。三

                 

  晚上,百合拿来几袋速溶雀巢咖啡时,振良几乎把百合看作一个美丽的邂逅了。以前振良不是不解风情,只是没给过自己机会而已。烟熏眼,是一种诱惑由远而近,那是振良未曾接触的安慧以外的世界。安慧向来素面朝天,做事有板有眼,可是到了荒郊野外,振良的确有一种逃离的感觉,想要打破什么似的。

  那不是爱情,也不是激情,振良到30了,才发现自己身体里还有一个东西。痒痒的,跃跃欲试的,极力钻出来。

  一个素净的小屋,四面白墙,一桌一床,连电视都没有。可是咖啡的香气把振良熏得暖暖的,整个人如在梦境。百合一直在说笑,振良看着她凃的红唇,想起自己小时看的电影,那些美丽的穿着旗袍的欢场女子。

  百合看振良,像是看一块没有开发的荒地,这么一个长相俊朗的男人,竟然循规蹈矩得像个螺丝,言谈之中,不免多了探究的意味。六小包咖啡喝下去,两人的精神头儿空前兴奋。偏又是黑夜,不能出去走。振良说得嘴巴都乏了,百合也像是说醉了,可也不停,有一搭没一搭讲起了听来的笑话。

  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,外面的雨声又起来了。百合说一句,“雪夜闭门读禁书,是不是真的享受?”,歪头冲振良笑,振良想都没想,一把将她揽了过来。夜深人静,人难免想干点出格的事,振良知道自己是个俗人。

  但凡这种事情发生,对振良这种男人,总是个不小的震荡。第二天醒来,振良有些懵懂,言谈中对百合不免几分冷淡。

  百合聪明,笑一笑,“我不是随便的女人。”振良便又释然,当下觉出自己的小家子气。从家里出来,一番折腾,不就求一个冥冥中的心动嘛!说到底是不甘心。当百合发出新的邀请,振良便一口答应了。

  百合那年住在石油上的营地里,离这儿有七八里路。天已晴了,两人决定走着去。

  振良不懂百合嘴里念叨的什么大土坑和老杨树,还有人家废弃的碾子。百合说那时自己一个人常跑去碾子底下藏猫猫。百合说话又轻又快,很容易把人感染,振良跟着兴奋了起来,宛若寻宝一般。

  振良没想到路那么不好走,坑坑洼洼的,有几次振良的脚差点崴了。百合关切地叫他歇一歇时,振良有刹那的愣神。他一个即将结婚的男人,和一个烟熏眼的女孩见面第一天就上了床,第二天就陪她去看她的故乡。撞了鬼似的。

  私下里,振良还是有些把百合当成了浅薄的美丽女子对待。

                 

  四

                 

  百合找不到记忆里的老地方。循着老乡指点的路线走过去,百合见的是一大片荒地,连老杨树都没有半棵。振良看百合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走来走去,先前的兴奋早已逃遁无形。

  上点年纪的老乡说,早些年是有一拨石油上的人来过,他们就驻扎在这里。原是一片荒地,他们走了之后,这片地又荒了起来。

  百合不置信,“可是,那个碾子呢?那个碾子去哪里了?”百合在附近磨蹭了一个钟头,也是一无所获。振良叹口气,过去拽百合的胳膊,才发现她已经哭了。

  振良觉出男人骨子里也是有些贱的,见不得女人的几滴泪。振良原先是有点看轻百合的,可是见到她的泪之后,振良心里已有了几分亲。他和她,都是在找一个感觉罢了。

  后来,振良和百合开车去了一些地方。快乐无价,振良不傻。百合是在告别旅行中顺带花开一枝,振良则像回到了初恋。

  百合是个真性情的女子,喜欢化妆,爱嚼巧克力,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,可是也是一个好的听众。振良毫不顾忌地给她倾诉自己的困顿,百合没有神通帮他,可是百合有本事让他快活起来。女人做到这个份上,算上一个好情人了。

  安慧不成,他们太熟了。几年下来,两人之间的交流都固定了。振良在安慧面前,永远是个脾气好好的大哥。

  在一个加油站,正是晚上,满天星斗,两人等着人家给车加油。百合突然揪过他的上衣,麻利地打一个结,然后忙自己的,嘴里说一句,“快,抬头许个愿!”

  是一颗美丽的流星。百合告诉他,“在一颗流星坠落的时候,在衣服上打个结,同时许下一个心愿,流星就会帮你实现。”

  百合知趣,并没有问振良许下的什么愿。

  其实两人之间何尝不像流星,美丽,易逝。待他们擦身而过,天空恢复往日模样。所以分开时,两人都没有要对方的电话。联系又怎样,他们的故事只是盛开在路上,到了人来人往的城市,怎么会经得起推敲。

  百合说马上到西安了,她有一个女同学在那里。振良不想去任何一座城市,便对百合说,谢谢,我们只好分开了。

  当百合朝着另一条岔路驶离,振良听到百合的一句话,“谢谢你的烤麻雀。”振良微笑,他的弹弓没有闲置。

  他们整整相处了七天,像是谁从魔毯上偷来的蜜月。振良想想都不可思议。

  以后回去,振良还是振良,然而遇到百合,是振良的一个梦,一睁眼,天已亮了。这是什么,这是爱情吗?振良问自己,然后莫名其妙就笑了。

  或许就叫做等待吧。都市了呆久了,就会患上寂寞的病,连身边人都看不见。振良出来的时候,是盼着有一次心动的。

                 

  五

                 

 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,也是一个美丽的结局了。可是振良拗不过自己,没有走开,而是远远地跟了百合过去。到了西安,振良看见百合熟门熟路地驶入一个高级住宅区,进一个两层小楼,半个钟头后,百合和一个有形有款的年轻男人相拥着出来。振良还是愣怔了一下,当下有点心酸。

  聊斋里的女子妖媚可人,但是蒲松龄总是让她们活在夜里,一到白天,书生过去瞧时,只有一片坟场。所以,什么都要讲分寸,永不要钻牛角尖。

  振良告诉自己,至少百合的碾子该是真的,自己的快乐是真的。往后多少年,振良都会记得一个叫百合的女子。

  只是,出外十来天,振良有些想回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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