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无法面对的爱情考验
口述：宋菲
整理：田天
垃圾倒在那个男人的头上
2002年夏天，我这个辽宁大学中文系大三的学生，一时心血来潮，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，去沈阳的一家麦当劳连锁店打起了暑期工。
暑期里的麦当劳人潮涌动。只有下午两点半到4点客人才少些。站在售货机前闲得无聊，于是我有闲心观察起不多的几个客人。很快，我就发现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几乎每天都在下午3时左右，出现在麦当劳大厅里。
那男人30岁左右，身材颀长，举止斯文，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。女的有40来岁，长得富富态态的，一张嘴总在不停地说说说。每次来，他们都选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坐下。每次都是在坐下后不久，他们的客人就到了。每天的客人都不同，相同的却是客人里永远有一名青春靓丽的姑娘。那姑娘或者活泼，或是拘谨。但不论她们怎样，面对她们坐着的男人，脸上永远都是淡漠的表情，有时他也会咧嘴一笑，只见他左边的嘴角微微上挑，那笑就带出一点坏坏的、嘲笑的味道来。
半个多小时见面就结束了。送走姑娘及她的陪伴者，男人和女人总要再小坐一会儿，讨论一些什么。有一次，我到他们的邻桌收拾，听到那女人正大声地对男人说:“我说弟弟，你也太挑剔了，这全城的好姑娘我差不多都给你领来了。你看这高的矮的，胖的瘦的，丰满的清秀的，直发的卷发的，个个都漂亮得很，怎么你一个都看不上呢......”
女人的话一串串的，像机关枪射出的连发子弹。我只听了几句，就明白了，原来是姐姐领着弟弟来相亲的。再看这弟弟，挺高挺大个男子汉，看起来蛮有主意的，怎么会无能到让姐姐领着相亲呢？这么想着，我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那弟弟的脸刚好对着我，他一抬头，恰好看到我嘲笑的目光，表情一下子尴尬起来......
姐姐还在那里无所顾忌地说:“你看看，20多天过去了，你的假期快要结束了，女朋友还没有着落，真的要急死我了！”
我似笑非笑地端着盛垃圾的盘子从他们面前经过。就在这时，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地笑着，从后面冲过来，他们竟绕着我捉起迷藏来。我一边大叫着“别别别，小朋友请到一边玩去”，一边将手里的盘子举得高高的。可男孩子又拉又拽，我站立不稳，盘子倾斜了，只见里面的碎骨头、喝剩半杯的饮料，“哗”地倾洒出来，全部洒在那个来相亲的男人头上......
我的天啊，怎么这么准！
我吓得浑身发抖，呆呆地站在那里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只听到那个姐姐在破口大骂......
他的眼神那么真挚深沉
在他姐姐不绝于耳的骂声里，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啊流。弟弟再三劝说姐姐无效后，他终于发作了:“姐姐，请你不要再骂了。请你给这位小姐，也给我留一点颜面！”他的声音不高，但听得出来，他已经接近于盛怒。他姐姐终于恢复了理智，不再做声了。弟弟临走时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说:“对不起！”
那晚回到家，我对自己发誓:再也不到麦当劳、再也不打什么鬼暑期工了！从小到大，我都被我那做中学教师的父母亲像掌上明珠一般地供养着，又因为自知聪明漂亮，平时高傲得像个公主，何曾受过这等屈辱！可是我这人的性格又是天生的倔强，做什么事非要有始有终不可，从不甘心半途而废。
第二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，我还是穿好衣服去了店里。那天下午，窗前的那张桌子，始终空着，姐弟两个没有来。我心里冷笑一声:看样子，相亲这场喜剧落幕了。
晚上10时多，我正站在柜台前售货，就听一个低低的声音说:“要杯咖啡。”我抬起头来，相亲的男人赫然站在我面前。想想昨天他被碎骨头、饮料淋了一头的狼狈相，我禁不住笑着说:“昨天，对不起了！”
没想到那个男人也正开口说:“昨天，对不起了！”
同样的话被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来，我们都感到好笑，于是一起笑出声来。这一笑，昨天被他姐姐一顿臭骂憋下来的一肚子气，顿时消退了大半。而那个男人的笑声，奔放、豪气，充满了男性的魅力。不知为什么，我的心一动！
麦当劳经营到夜里11时才打烊。出了店门，外面正下着雨。我没有带伞，刚要向雨里钻，后面伸过来一把伞......原来，他一直站在门外的角落里等我下班。
就这样，我跟这个叫沈默然的男人认识了。每天深夜从麦当劳下班，他都准时等在那里。回家那条长长的路，都是他伴着我走，于是我们谈了很多很多。32岁的沈默然于8年前去美国，现在是美国硅谷一家著名网络公司的电脑工程师。两年前，他跟公司的一个美国姑娘相爱，两人迅速地结了婚。可是这段充满激情的爱情只维持了一年，就又迅速地冷却下来。半年前，妻子领着半岁的女儿离开了他。他的家人本来就反对他娶美国女人，当这桩婚姻失败后，他们就催促他回国，要帮助他介绍一个内地姑娘。他不得不向公司请了一个月的假，回国相亲。
“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，我竟然这么抢手，每天约见的姑娘多得数不过来。姐姐只好给她们排了队，一天见一个。那些姑娘你都见过了！"他咧着嘴，自嘲地笑着说。
“好嘛，说明你很有魅力嘛！”
“不要以为我没有自知之明。我很清楚，这些女孩看中的不是我，而是我的美国身份，以及每年近10万美元的收入----现在国内有些姑娘，想出国都想疯了！”
“如果每一个接近你的姑娘都把你当做出国的跳板，你这个人岂不是很可悲？我现在跟你走在一起，又算什么？”我冷笑着说。不知为什么，他的话令我的心很痛，为那些跟他相亲的姑娘，也为我自己。
他站住了，面对着我，郑重地说:“你不同，你纯洁、美丽，充满了活力。那天，当你在麦当劳端着盘子、嘲笑地望我的时候，你那清纯而又调皮的样子，让我的心就像遭了雷击。就在那一刻，我爱上了你！宋菲，我在中国只有几天的假期了，如果你不嫌我比你大了10岁，如果你不计较我有过一次婚姻，还有一个女儿，请你做我的女朋友！”
此时，他望向我的眼神是那么真挚，那么深沉，我被深深地打动了。我扑进了他的怀抱......
他在美国失业了，他要回国
沈默然返回美国不久，暑假也结束了，我在麦当劳的打工生涯告一段落，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。每天我和沈默然都通过邮件和越洋电话交流，我们的感情在迅速升温。2002年9月30日，是我22岁的生日。那天一大早，我还没起床，邮差就来敲门。我打开门，邮差拥着满满一捧怒放的红玫瑰，微笑着说:“小姐，这是美国的沈默然先生托我们送给您的生日礼物，请签收。”我接过红玫瑰，只见里面放着一张粉色的字条:送给我的小天使，祝你生日快乐！那一刻，喜悦与幸福充塞了我的心，我高兴得手捧玫瑰，在房间里雀跃起来。
2002年11月3日，沈默然正式向我求婚----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他，跟他一起到美国去生活。我满怀喜悦答应了他。
谁知仅过了两天，沈默然又发来了邮件。他说让我再好好想一想，我是不是真的爱他，是不是真的愿意这一生都跟他生活在一起，一直到老，到死。他说，一生是很漫长的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，生活会发生很多变故，我们的感情能否经受得住这些变故而永不褪色呢？他还说，他是经历过一次婚姻失败的人，那种巨大的打击和伤痛令他至今难忘，他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。
沈默然的信里充满了疑虑和担忧，读了他的信，我本来明亮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。我说，我很爱他，请他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。如果他对我、对我的感情、对我们的将来没有足够的信心，请先不要考虑结婚的事。
我的信发出去后，沈默然很快回了信，他请求我原谅他，他并不想伤害我，一切都是因为第一次婚姻留给他的阴影太大了。读着他的信，不知为什么，我的心并没有释然，相反，我预感到我们爱情的"蜜月期"已经结束了，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将不知是什么。
一个星期后的深夜，我正在熟睡，沈默然打来电话。中国跟美国的时差大约是11个小时，我们这里的深夜正是他们那里的白天。沈默然因为怕影响我休息，平时很少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。他说很抱歉吵醒了我，他刚刚接到公司的通知，他被解聘了！换句话说，他失业了！
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。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，只好安慰他:“没关系的，失业了就再找一份工作。难道在美国还会饿死人不成？”
接下来的日子，沈默然每天都外出找工作。每天晚上，他都要打一个电话给我。他说，美国现在经济萧条，工作很难找，仅这个星期，全美国就有10万人失业。尤其是他原来那份工作拿的薪水太高，聘用人的公司只要看了他的简历，都摇头说请不起像他这样的高级人才，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。沈默然在电话里叹息说，幸亏美国政府每个月发给他1000多美元的失业金，否则连生活都要成问题了。
我奇怪地问他:“怎么会呢？你工作了这么多年，薪水又很高，难道你连一点积蓄都没有吗？”在这之前，关于他的经济情况，我从来没有“过问”过，他也从来没有向我提起。
沈默然说，他失业前每个月的收入有七八千美元，但美国的税收很高，税收差不多占了他总收入的三分之一。他到美国后，整个生活观念受美国人的影响，从来没有储蓄过金钱。他的住房和汽车都是结婚后贷款买的，而离婚，将住房的大半产权都分到了他前妻和女儿名下，虽然房子和汽车现在还归他使用，但每个月都要交一大笔贷款，这已经成了他沉重的负担。另外，他每个月还要付给前妻和女儿一笔生活费用。当然，现在他失业了，这笔钱暂时可以不给。
“宋菲，我的小天使，我本来以为我通过努力工作，可以给你幸福，给你一份优越的生活，可是现在我失业了，所有这些设想都化成了泡影！宋菲，你听明白了吗？你要嫁的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，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债务缠身的人！如果你现在后悔，一切都还来得及。”
听着他那失魂落魄的声音，想着他承受的巨大压力，我心疼极了。我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:“沈默然，你听着，我爱的是你这个人，而不是你的财产，你的收入。你穷也好，富也好，我都会跟你一辈子，决不后悔！”
电话那头，是长久的沉默。长久得我甚至怀疑电话是否掉线了。过了很久很久，沈默然的声音传来了:“宋菲，如果我现在告诉你，我已经厌倦了美国，厌倦了这么多年来、这个国家给予我的巨大生活和工作压力，我想回到中国，到你的身边去生活，你觉得怎么样？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，你必须考虑清楚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。你究竟渴望在中国生活，还是在美国生活？你必须把你真实的想法告诉我！当然，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。”说到这里，他将电话轻轻地放下了。
我默想了十来分钟，就把一切都想清楚了。我把电话拨了过去，我对他说:“沈默然，在认识你之前，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美国。我在中国出生、长大，生活了22年，我生活得愉快，生活得幸福，可是我认识了你，爱上了你，我就得追随你，哪怕你到天涯海角，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。现在，你告诉我你要回来了，要到我的身边来，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啊。你回来吧，我会张开双臂拥抱你，我的爱人！”
说到这里，我的声音哽咽了，再也无法说下去......
他的考验让我深感侮辱
接下来的一个月，我动用了所有人事关系，帮助沈默然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份适合的工作。父母一直反对我跟沈默然交往，他们说，找这样一个有婚史的男人，将来会多出许多麻烦，何况他的年纪又大你这么多。现在，沈默然失业了，父母亲的脸黑得更加厉害，他们恳求我跟他断掉关系。看到父亲为我伤心，我很难受，但我不能放弃沈默然，不能放弃我的第一次爱情。为了给沈默然找工作，我叩响了无数家网络公司及外国驻华公司的大门，由于不停地奔跑，我憔悴了。终于，一家著名的英语培训中心同意聘用他做外教，月薪暂定为7000元人民币，如果表现出色还可以加薪。我喜极而泣，打电话给沈默然，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，并让他准备回国。
2003年3月10日，沈默然从美国飞到北京，再飞到沈阳，我在机场等候他，他一出现在机场的出口处，我立刻飞奔过去，投进他那宽大的怀抱。
我们再一次去了我们当初认识、并一见钟情的那间麦当劳餐厅。
这时是下午3点钟左右，也是麦当劳最安静的时候。午后的阳光很好，透过宽大的玻璃窗，暖暖地照了进来。我们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来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他半年前在这里相亲时的种种情景，我们不由会心地笑了。
沈默然将我的双手握进他的手心，深情地注视着我，说:“谢谢你，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，给予我爱和支持。我没有看错，你将是能跟我患难一生的知心爱人。小菲，快点毕业吧，只要你一毕业，我马上就迎娶你。我要用最隆重的婚礼，把我美丽的新娘娶回家！”
他说得很动情，眼眶都是湿湿的。我的心里不由漫过一阵感动，为了冲淡有些伤感的气氛，我撇撇嘴，故作轻松地说:“还最隆重的婚礼哪，你失业、负债，穷得都快去讨饭啦！算了算了，我什么都不要，只要你给我一只讨饭的碗，让我跟在你的身后，做你的讨饭婆娘，这就够了。”
沈默然叹息了一声，他说:“这世上还有你这么纯、这么傻的女孩子么？”说到这里，他顿了顿，“小菲，可是我对不起你。”我愣住了。沈默然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，“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！”
接下来，沈默然说的话让我目瞪口呆。他说，他在美国根本就没有失业。前一阵子，美国有大批人失业，这是真的；他们公司大批裁员，这也是真的。沈默然一度非常担心自己也会失去现在这份工作，如果那样，他供房供车、给前妻和女儿的生活费都将成为很大的问题。然而，他更担心的是，如果他失业了，他和我的这份感情将会发生变化。确切地说，他对我们这份感情没把握。幸运的是他不在被裁人员的名单之内。公司的老板拍着他的肩，对他说:“沈，你是非常优秀的，只要我的公司存在一天，我决不会炒了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才！”
老板的话，让沈默然的心安定下来。但是，他对我、对我和他那份感情的担心却搅得他不得安宁。于是他决定，以失业和回中国工作为名，对我进行试探。如果我爱的是他的收入，是他的美国身份，我必然会在这艰难的时刻，选择放弃他。
“事实证明，你通过了这场爱情考验。小菲，我会用我的一生珍惜你，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！”沈默然动情地说。
我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。但很快，我就苏醒过来了。我的心绞痛着:你跟我开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玩笑！我缓缓地站了起来，我要离开这里，我无法再面对这个男人。
沈默然也站起来:“小菲，你要去哪里？”
“沈默然，我要离开你！因为你侮辱了我对你的那份爱。”说完，不等他回答，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沈默然在后面嘶声叫着我的名字。可我知道，这一生，我决不可能再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