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夹边沟:谁踩疼了亡灵的心脏

  夹边沟就在酒泉市三墩乡,距离酒泉市区不过30公里路程。听杨显惠先生说后,我感到汗颜。我已经在酒泉以北的沙漠地带生活了10年,附近的村庄基本上都听说过,唯独夹边沟。我想这是不是一种人为的丢弃和掩盖呢?

  柏油马路尽了,车子轧上了土石乡路,如果不是昨夜下了雨,灰白的尘土一定要将车子湮灭。ad_dst = 0; document.write("");ad_dst = ad_dst+1;

  一车的人说着什么,或者独自静默,看着窗外的盐碱地和青油油的庄稼。太阳正在爬蓝色的高坡,我们在它的光芒里面,被钢铁和汽油载着,向一个堆满众多善良而悲惨灵魂的地方行进。

  车子停了,在“长城林场”的墙壁下面。我心中纳闷,这不是林场吗,和夹边沟有什么联系?

  杨显惠先生说:这就是夹边沟。当年那些“右派”的名义任务,就是植树造林。每个人每天只给2两饭吃。当时的3000多人,不到10个月的时间,就有2500左右的“右派”死在了这里。

  这也就是说:平均一天就有一个半人死亡。同处一起的3000“右派”,每天就有一个人活活饿死,被同伴抬起,埋进戈壁滩的砂土里面。

  我没有经历过“反右”,更不知道“右派”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,但我知道,人对人的摧残、戕害罪不可恕,不管主谋者何等高贵,都应当受到彻底的追查和审判。相比肉体消灭,更为残酷和灭绝人性的是精神摧毁。一个人生动的肉体如若不动声色地被斩杀了,其疼痛是外在的,瞬间之后,一切都不复存在。而精神和心灵的折磨、篡改和威逼,按照某种集体意志进行雕刻,不从者便以各种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借口予以折磨和扼杀,这是中国专制君王的一项旷古烁金的发明,代代都有运用,有所提高,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  事实已经呈现了,我们没有理由拒绝。

  尾随大家走进林场的会议室。里面的情景令人耳目一新,地板上面虽印着一片一片的黑色污垢,但墙壁洁白,玻璃蔚蓝,将新买的沙发和茶几上的灰尘擦掉,也不失为一间不错的居室。我坐在门边的沙发上,放下相机,抬头看见上午的日光挤开玻璃,不知好歹地落在房间地窗户下面,一盆吊兰显得很活跃,被谁衣角带起的风摇动着,一副幼不经世的懵懂样子。

  林场的场长告诉我们,办公房后面,就是当年“右派”们住过的房子,由于年代久远,准备拆掉,重新盖新房子。贺雄飞先生说,现在不可以再拆了,连废墟都没有勇气面对和保留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。我们异口同声,建议林场或者有关部门在这里建一座纪念馆,以警示后来者。

  绕过新房子,在即将被全部拆毁的废墟面前,我的心收缩了,莫名的疼痛蔓延开来,接触到废墟边缘的碎渣的时候,我的双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,像是抽了筋骨一般。别人都在上面行走,合影留念,唧唧喳喳的声音中悬挂着些许悲伤。我站在那里,看着废墟,我想到了那些未曾谋面的人们,在并不遥远的年代,一个个形若枯草,皮包骨头,倚在满是标语的墙壁上面,泪眼扣天,恸问苍冥,内心的雷声却光芒闪闪。

  返回林场院子,南边墙壁上的一扇木门吱呀而开,像一张朽了的布匹,给人一种飘摇的陈旧感。我们低头穿过,迎面又是一堆废墟。一面将要倾倒的泥砖墙土腥弥漫,向东开的门框犹存,不知何人何年涂在上面的蓝色油漆颜色依旧鲜艳。杨显惠先生告诉我们,那面摇摇欲倒的泥砖墙,就是死在这里的“右派”后代们所说的“哭墙”。

  “哭墙”后面,是一些杨树、沙枣树和榆树,杨显惠说,这是当年“右派”们的“劳动成果”,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树木已长大成林,为后人撑起了一片自然的绿荫,它们欣欣向荣,一派生机,而栽种它们的人虽然大都没有离开,但我们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。如果他们还健在,站在我们面前,必定是一群鹤发如镜、和蔼可亲的面容。

  人与自然,生命绝对平等。杨显惠先生说:当年的3000多“右派”当中,女性大概500人左右。死难者大都是男性,女性一个都没有死,这令人费解。

  走过一面小土坡,高约数丈的土丘阳面,一处形似墓穴的地方,被人掘开来。这就是当年女“右派”住过的地窝子了,贺雄飞、我、安秋、秦川等人相继走近,里面还堆着一些破旧的棉絮和棉被,戈壁气候干燥,多少年了,棉絮和棉被尚还完好,像新丢弃的一样。

  翻过土丘,面前是一面斜斜的戈壁,铁青色的黑色沙子静默着,几百年不移动一寸。杨显惠先生指着那面微微突起的沙丘说:这就是“万人坑”了,里面“扔”了好多人的尸体。左面5米处的小土岭跟前,一绺一绺地突起着,如果不细看,谁也不知道那里身子挨身子埋了100多个人的尸体。我们正走着,不知是谁说了一句:小心踩疼了“右派”们的心脏。我一阵惊惧,心一下子被针穿透了一样。我想我必须小心翼翼,必须放慢脚步,不要惊醒地下的死难者的灵魂,冤屈的灵魂和被扼杀的人的生命。

  站在土岭前,一绺一绺的人的坟墓格外清晰,像是人侧睡的模样。一个挨着一个,这令我想起中学时候的大通炕。杨显惠先生告诉我们:那时候,“右派”们饿得没有办法,同伴死了,连抬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一个人死了,近处埋不下了,就放在架子车上,运到这里,为了下次方便,挖坑的时候,将一边的土撩在死者身上,就又形成了一个坑,再一个人死了,推来放进去,再从一边撩土掩埋。依此类推,一具尸体一个坑,一个尸坑接着一个尸坑,一具尸体接着一具尸体,一个亡灵接着一个亡灵……死的人多了,干脆掘了一口足以容纳一万具尸体的大坑,据当事人回忆,往坑里丢尸体丢到一百零几具的时候,计数的人烦了,放下本子,把死者的尸体胡乱往里面扔了。

  杨显惠先生在他的《夹边沟记事》一书中写过这样一个细节:“右派”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是,明天该轮着谁(死)了,张说轮着我了,李说轮着他了,王说一定我。当死亡成为唯一的话题,当精英和“脊梁”一一折断,我们还能期望什么?!

  在这里死难的“右派”,最可怜的是,死的时候,他们竟然没有力气呼喊几声伟大口号,更没有“就义”的慷慨姿影,而是到了瘪着肚皮,连唾液都无法吞咽的地步了。上帝说:“他要是爱你的,会给你自由,他要是尊重你,就给你劳动的机会,他要是诅咒你,就会给你粮食和盐巴。”能给人的自由的是谁?是我们自己,能给人粮食和盐巴的,肯定是凌驾在你头上的。自由和劳动,那是天性和拯救,给人粮食和盐巴,那是杀人的毒药。而这些可怜的“右派”、可怜的人,竟然被表面的粮食扼杀了。

  粮食后面隐藏着什么?!

  可喜的是,在建党81周年之际,远在夹边沟的长城林场党支部,也没有忘记在黑板上写上“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一周年”和“学习实践‘三个代表’,与时俱进”等标语。边缘角落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感人情景,让我们欣慰。为此,我们在标语下面合影留念,以作永久珍藏。

  更有意味的是,返回时,车子行到一岔路口,见有一面牌子,上写“夹边沟渡假村”,贺雄飞先生说,在下面照张相,这多反讽呀!想想也是,一边是饥饿和死亡,一边是酒足饭饱,歌舞升平,历史和人,反复得耐人寻味,举止轻佻而又语重心长。


来源:[关天茶社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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