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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谢碰触

作者:李加波

  肾移植后有一次到上海复诊,单枪匹马的。
  我不急着赶路。火车到站后,我让开潮水般的人流,想来个慢悠悠荡出去。于是,我成了落在最后的几个稀稀拉拉的旅客中的一个。
  出站有一段不短的路程。从火车上下来走到邃道入口处就挺远的,还得从长长的地下通道穿过,才能到达广场。上海站是个两头通,分南北两个出口,我那一日是要从南出口处走。在决定南北的叉路口站定,我辩识着方向。
  此时我看见,离我几步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,看上去好象挺着急的。她背着一个长长的帆布袋,身边还放置着两只大皮箱,一只旅行包。她看了我一眼。
  “要帮忙吗?”我问。
  她不置可否。
  我也不知从哪来的逻辑,认定不吱声即是默认。
  于是,我蹲下来为她修理卡死的皮箱滑轮。轮子卡得死死的,修复无望。我抬头看看她,流露出无奈。
  “谢谢你”,她小声说着。她说话的样子有点胆小文弱。
  “没人来接你吗?”面对楚楚可怜的她,我觉得要是就此不管,就会有没帮她把皮箱修好却讨了谢的嫌疑。
  “没有。”她显得无助。
  “那就让我替你拎一程吧”,无助有时也有惊人的吸引力。
  又是一个不置可否。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。
  我觉得这是一个确凿的信号,表示她乐意叫我帮忙,我想。
  于是,我拎起皮箱与她一同出了站。
  一路上,我们简单地交谈着。
  我想,再过几分钟,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。想及她刚才脸上的表情,我禁不住问道:“你是否觉得我不象个好人?”
  这个问题出乎她的意料,一时让她不知如何回答。
  不过从她犹豫的一瞬,我已经明白无误地知道了答案。
  年轻的姑娘,谁没有对陌生人的七分戒备呢?
  我笑笑。
  也许我的笑把我自己泄露得太多了,引得她也笑起来。
  这一笑,一下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从完全的陌生人的银河系,拉回到仿佛相识的周围世界来。她说,“我不该那样看你。”
  “你没有错。”我想说,世界上的好人所剩无几了,我只是个例外,但我没说出口。
  她疑惑地望了我一眼。
  “我当然可能是个坏人”,我平静地说出几乎违背本意的话来。
  这句话把她逗乐了。她说,“你这人真有意思。”
  我帮她把行李一件件塞进的士,关上车门。“这是缘份,”我说,“祝你以后的旅途愉快、平安。再见。”
  她、她的大箱小袋,随她的车一溜烟走了。

B

  我想起,我原来是要从南出口处走的,怎么神差鬼使,到北边来了?我觉得自己傻得好笑。刚才是怎么啦?
  再从北出口折回南出口,我一路闷闷不乐,若有所失。我不知道我失去什么了。好象老是有一种幻想,时不时地出现  在我的心中:这个女人的目光中有我一直想要的东西。到底是啥,我又说不上来了。
  正沉思默想着呢,一辆小车喀嚓一下停在了我的侧前方。
  “嗨——”
  一个姑娘,身子一半探出窗外,正热情扬溢地向我招手呢。
  定睛一看,车,还是那辆车,她,还是她,是她!
  “你怎么啦?”我看清她的脸,一时难以相信。
  她打开后边的车门,一边对我说:“上车吧,到我家里坐坐?”
  “这……”我有点受宠若惊,不知所措。
  “请吧先生。”不知怎么的,她一下子变得幽默起来了。
  “遵命,小姐。”她的这一招真历害,我觉得我的盾上顿时穿了个窟窿。
  我只是不能确定她为什么要回头来叫我上车?我觉得她似乎没有理由那样做。不过,也许正因为这样吧,我想弄个明白。
  也许已猜着我的心思,她向我嫣然一笑,说:“你放心,我所以回来,没有别的意思,只想和你多说几句话。我要郑重地表示对你的感谢。谢谢你。”
  “你太客气……”
  她不容我把话说完,抢白道:“不,不是客气,我是非常真诚的。我非但要表示我的感谢,我还要对你说我的歉意,真的,我为我刚才的多疑表示我的歉意。我知道,如果我不回来对你说个清楚,我这一整天都会不愉快的。”从她的解释看,她的理性是很强的。
  此刻我看她,竟从她那原有的学生模样中看到了另一种非常不同的东西。那是与伤感、脆弱、无助、幼稚无关的东西。这种东西仿佛对我更有某种诱惑力。
  我忽然觉得很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,学什么或做什么的,家住哪里,家里还有些什么人。可是,我没有问。

C
   不一会儿,车到了。这是一个新村,整齐划一的商住楼。
  “几层?”我仰起头看一眼令人头昏的高楼,问。
  “跟随我来,你会知道的。”她开始对我设埋伏。
  “不了。”我将大包小包移到电梯里,然后对她说:“你到家了,我还有事要办。遇到你是我的幸运,我很高兴。”
  一种对不适当的距离的担忧造成的压力感正向我袭来,明显而巨大。我开始觉得有了退却的必要,不由自主地,慌不择路地。好象要逃避什么。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。
  也许一个陷阱?也许不是?也许是一张网罗?也许不是?
  她按住电梯的一个按扭,使电梯的门一直开着,一个劲地要我“好事做到底”。
  有其它的乘客来了。我不好意思叫别人等,一时又说服不了她,也就只好陪她上去再说了。不过,我似乎已拿定主意,暗中给自己定下最后的防线:送到她的房门口,立刻就走,决不再迁就她。
  我忽然觉得滑稽,我为什么要“说服”她?她是什么人?
  电梯的灯光暗淡。我看不清她的表情。但她靠我太近了,我能十分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异性气息。那是一种不浓不淡的夹杂着汗水味的有点咸的气息。从她的红色的唇吻上能猜测出她是化过妆的,但我没能嗅出香水。这多少有点出乎我意料。
  更让我意外的是,此时,我的上衣的一个钮扣掉了。
  “这是你的。”她捡起它,眯着眼在我的胸口比了一下,对我笑笑说。
  “给我。”我不自觉地命令她。之后我立刻觉得说话的语气太重了,但话已经说出口,再也收不回来,只好又补充一句:“对不起。”
  我的一只手伸着。
  她没有把钮扣放在我的手心。她只是处于一种“放”的动作中,让她的手悬在我的掌心上方,停在那儿。“呆会儿我把你钉好,”她说得不动声色。
  我等了一息,等不到那支玉手中的扣子落下来,觉得怪怪的。我禁不住打量起她来。
  只见她,正用非常严肃的神色紧紧地盯着我看。
  “你是不是觉得我——不是——好——人?”她一字一顿地问。
  “啊欠,啊欠”,我一连打了两个喷嚏。
  她噗哧一声笑了。“我又不是老虎,不吃人的。”她说。
  她好象是说我怕她似的,真是。
  “就算你是老虎,我可也不是绵羊。”我的反击棉里藏针。
  “你是说你愿意到我屋里坐坐了?”她喜出望外。
  “谁说不?”我的勇气不知哪里来。
  必须另想办法来摆脱眼下的尴尬局面,我想。于是,我顺水推舟,说:“我怕什么?我妻子就属虎的,你能说我怕虎吗?”
  我以为一说妻子准能把她唬住。
  转眼到了顶层。她说到了,要我帮她把皮箱拖进去。
  走道上没人。我与她一起把所有行李弄到她的房门前,直起身子,抹了把汗:“好了小姐,我可是真要走了。”
  “你放心,我不会死拖住你不放的。不过,在你走之前,无论如何得让我把你的这个钮扣钉好。”见我犹豫,她又加上一句,“如果你觉得不便,你不必进去了”,说着,她打开房门,侧身进去,把我晾在虚掩的门边。
  她如此恳切,我只好听之任之。
  她急急忙忙拿了针线包出来。“这种线的颜色不对,”她一边说,一边又转回去,“我看看家里有没有更合适的。”
这次进去,好久没她的响声。

D

  接着,忽然停电,走廊里一片漆黑。
  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支腊烛。
  她让我把持火烛,她一针一线地在我胸前缝着。
  火光一闪一闪的,照着她兴奋的脸。我看见她脸上细小的汗珠,密密的。我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,不由自主地抖了抖。
  “哎呀”,我的抖动叫她剌伤了手指,她惊叫一声。
  “让我看看。”我的反应是条件式的,我抓住了她的手。
  “没事没事,”她一边说一边缩回手。
  为了给我们一个台阶下,我说:“一个钮扣,小事情,小事情,不要钉了,不要钉了。”
  “不要钉不要钉不要钉!”她显得有点生气了。
  “对不起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我的解释很可笑。
  “你就是有意的!”她大声说。
  “我……”
  “你什么呀,你,你,你!”
  她撒起娇来真有一种不由你的辣椒味儿。一团火。也许会吞噬什么,焚烧什么的。那火,正混合着什么,从我端着的烛光中走下来,成为走进我心灵的山海关的一柱烽火。我的前防全面警戒。
  我不得不棒喝一声,对她,也对自己:“太迟了,我真的该走了。晚上我还得找旅馆。”见她不语,我又象在安慰她,糊里糊涂地说:“我想我们后会有期的。”
  “你走也得等来电以后吧?”她显然比我冷静多了。“你总不能二十五层的楼一层层拾阶而下吧?”
  说罢,她又不由分说地来给我钉扣子,也不问我愿不愿意。
  我尽量扭转身子,不去看她,还要努力不去注意她身上的气息。
  我真不知道一个钮扣怎么要那么长时间来钉。好象进入了一个奇特的时间邃道。时间在延伸中被无限制地拉长了。
  蜡烛的光,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,幽幽的,摇晃着。
  忽然,我感到自己的手背有融化的蜡烛落上去了,一阵温热。

E
   不是烛花,是泪花。难怪温热中有着细柔与滋润。
  “你,你怎么啦?”
  “我,我……”
  她在线尾打上一个结,轻轻用牙咬断,然后停下来向后退了一步,定睛看我。她的双眼湿润。
  我努力阅读她脸上复杂的表情。可我一时还不能理解。
  “你真的要走了?”,她说话的声音很低,有点象自言自语,我仔细听着才能听见。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……”她显得非常凄婉。
  那一刻,我真想把自己的笔掏出来,写下自己的通讯处或电话。
  不过,我还是忍住了。
  “请你不要难过……”我劝她的时候,自己一下子也心酸起来。话说不下去,只好打住。
  “我这人就是爱哭,”她似乎从悲伤中解脱了,甩甩头,对我解释道:“其实,过一会儿我会好起来的,你不必担心。”
  “你不是坏人。”我莫明其妙地说。
  “你也不是。”她接下我的话芷。
  “对”,我说,“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?我的名字和你的一样,就叫‘好人’哪。”
  她抬起泪眼,看着我喃喃地说:“好人,好人,……”
  “好人一生平安。祝福你,好人。”我真情感动。
  “好人一生平安。”她重复着我的话。

F
  带着她的祝福,我在上海看过病,第三天乘海轮返回温州。
  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,我读着《小说月刊》打发寂寞时光。当月有一篇余秋雨先生的散文,题目叫《关于友情》,其中的一段话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。
  “两只蚂蚁相遇,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触须就向相反方向爬去。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遗憾,在这样广大的时空中,体型如此微小的同类不期而遇,‘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抱一下’。”
  它使我想起了许多许多。
  蚂蚁有蚂蚁的生活,相遇并不重要。蚂蚁离不开“爬”,却可以没有相遇。
  有相遇的蚂蚁有福了,能相互碰碰触须的蚂蚁有福了。
  感谢相遇,感谢碰触。
  却也不要太遗憾,因为相遇永远不能替代爬行。只在“爬行”的森林里点缀着的“相遇”的花朵。相遇是爬行的一处风景。有花的林,应当感谢。
  这就如我们要诚心感谢我们的节日一样,那是与平素一样,又不一样的日子。过了节日,我们还得过普通的日子,但有谁能阻止我们庆祝节日呢?
  所有的缘份都值得珍惜。
  因为所有的缘份都非常有限。
  但有限的缘份已够美好了。我们应当懂得珍藏记忆,因为我们都是“好人”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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